刊登日期 : 2022-05-06
啟功先生曾論及說「陶淵明並非渾身都是靜穆」,說「陶淵明的詩表面平淡,其實有許多憤懣與不平」。又說「嘻笑之怒,甚於裂骴;長歌之哀,過於痛哭。此更是陶淵明詩的寫照。他愈是寫得平淡,內容也就表現得愈深」。我對啟先生的詩詞韻語,如同他之評論陶淵明,有點夫子自道。
陳萬雄:啟功關注新文學變遷 欣賞雅俗共賞新詩創作
另外值得注意的,啟老這些名之為韻語的作品,我認為其用心是在為中國詩詞發展找出路的一種嘗試作品,不全在遊戲。
啟先生自幼受過傳統詩詞的嚴格訓練,嫻熟詩詞格律,所以他能寫出有水平的傳統詩詞。我所以說他用力寫韻語在於為中國詩詞文學找出路的嘗試,是有根據的。他對中國詩詞文學的發展史及歷代的詩詞遞嬗及其時代特色,多有創意,對傳統詩詞韻律的研究,功力深厚,深諳中國詩詞隨時而變革的道理。
他在〈創造性的新詩子弟書〉一文,極欣賞具「民族的、民間的、「雅俗共賞』的新體詩作」。但他又認同論者所說「現在的新詩除非給我一百塊光洋,否則我才不看。此說是否真實,且不管它。我個人是十分贊成這種看法的。」他對五四新文學遷變之由來也很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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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孜孜探究詩之為詩之特性。他稱讚「白居易用自己的語言寫詩,這是很難做到的。白居易的這一特點在他是舉重若輕。現在有人稱老舍是語言大師,我認為不恰當。他專門找北京土話說,局限了傳播範圍。白居易既是書面語,又是為大眾所了解的口語,這是他的成功之處。」他又論說:「人曰韓愈復古,其實並非如此。他所用的,不過是和生活十分接近的語言罷了。用這種語言表現具體的生活現實,則更感人,也更成功」。他視唐代古文運動,不如說是唐代書面語運動。
他對五四提倡新詩,有所論述,徵引詩歌的發展歷史、人們欣賞詩歌的心理角度等,去說明詩歌之為詩歌之特性。最後他說「為什麼在五四以後新體詩歌到現在還不如舊體詩歌?舊體詩歌照舊有人作,作的質量怎樣,藝術性怎樣,內容表達得怎樣,那是另一個問題。單就說詩歌的形式,舊體詩已經形成了一套的格式,而新體詩的格式到目前還沒有形成。大家用着很自然的、方便的、人人都能吟誦的,出口就是新詩的,我們目前還沒有見到。」我認為他的韻語作品,是他對中國詩歌發展找出路的回應,是對中國詩歌變革不能離開平仄和音韻的主張的實驗。
陳萬雄:啟功韻語作品平易抒情、新鮮立誠又通俗
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陳獨秀在其著名的〈文學革命論〉「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經90年的試驗,新詩遠未達成陳氏倡導文學的三大宗旨。反而啟先生的韻語作品,無處不在表現「平易抒情的」、「新鮮立誠的」和「明瞭通俗的」三大宏旨。
由啟先生講中國文學,關注時代的轉變,一代一代文學的特徵,也多次論述到五四新文學運動,稱引胡適的說法,我們有理由相信,啟先生的韻作不是無的放矢的,也不完全是遊戲之作,其用心是對中國詩歌新路向的一些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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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萬雄:啟功無懼作品被批評 坦率直言擇善固執
在繼《啟功韻語》而出版的《啟功絮語》自序中說及,他寫這些作品雖惹來他的朋友的不少批評,他依然說「但這冊中的風格較前冊每下愈況,像〈賭贏歌〉等,實與〈數來寶〉同調,比起從前用俚語入詩詞,其俗更加數倍。如續前題,宜是自首其怙惡不悛,何以對那些率直的朋友呢?」最後他再為贊曰「用韻率通詞曲,隸事懶究根源。但求我口順適,請諒尊聽絮煩!」直是擇善而固執,因另有文學上的圖謀故。
認識啟先生逾20年,他去世後,三年來對他的懷念有增無減,懷念也一直在揣摩他一生道德文章的特性所在。就今日認識所得,個人認為啟功先生的思想學問,不在高深而在於深切;他為文說話少作豪情壯語,詼諧和藹中蘊藏深刻。他的為人不在於偉大壯烈,而在於真切。他行誼的動人感人,在於他的日常行止。
「道」並非遙不可及,「道」並不是深不可測,「道不遠人」,這是我在啟先生身上的體會。甚至他聲名最著的書法,「雅俗共賞」是他最大的成就和特色,同樣表現了「道不遠人」的品質和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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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要說的,啟先生雖讀過新式學堂,學過一些外語和新學,但啟先生基本上是傳統學問道德薰陶出來的理想人格的當代的表表者。傳統優秀文化和價值觀在諸多令我尊敬的長者身上的真實體現,比照當前中國社會價值,遊離浪蕩,無所歸心的狀況,啟人深思。(二之二)
(經作者授權,轉載自陳萬雄《讀人與讀世》,標題及分段經編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