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日期 : 10/09/2024
本文基于葛兆光教授在2018年11月14日在香港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所主办的“从全球史看近世中国的兴衰”论坛上的演讲记录稿,有补充与修订,原标题为《“漫长的十八世纪”与“盛世背后的危机”》。
该论坛由香港大学梁其姿教授主持,新加坡国立大学王赓武先生、台北中研院朱云汉先生和葛兆光先生,分别从新加坡、台湾、大陆学者的不同视角,对这一主题进行阐述。
葛兆光忆日本学者看帝国衰落 源于政府腐败、阶级斗争、经济萧条
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曾经说,讨论帝国的衰落,往往有不同的途径。
如果把道义颓废、政治腐败作为帝国灭亡的原因,是道德史观;
那阶级斗争激化,统治阶级应对错误看成帝国灭亡的原因,是阶级史观或革命史观;
若将经济萧条、人民穷困作为帝国衰落的原因,是经济史观(见其《中国史》“自跋”)。
当然,说到十八世纪的帝国衰落,还有一种是归咎于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侵略,这是现代反帝反封建的民族史观。
不过,我们讨论全球史背景下的十八世纪中国的衰落,其实,可能需要更复杂的历史背景分析。
在很多历史学家看来,似乎十八世纪的中国正是“盛世”,通常都说“康干盛世”嘛。美国学者罗威廉为那套《哈佛中国史》写的最后一册,讲清代的历史,就有一章叫“盛清”。盛清,看上去说得很是呀,康熙、雍正、干隆三朝,国力强盛,版图扩大,到了干隆末年,干隆皇帝自己就说: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执政60年?有哪个皇帝五代同堂?有哪个皇帝能有十全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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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忆欧洲思想家看十八世纪中国 赞好国家体制、科举制、先农后商
可是,放在全球史里面,问题就出来了。我们知道,尽管十八世纪欧洲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常常通过来自传教士的报告,把中国理想化。
他们说,在政治上,中国统一和集中的国家体制比欧洲好;思想上,简洁和理性的儒家比宗派林立争权夺利的基督教好。
社会上,中国科举制决定社会地位,比欧洲世袭身份制度好;君主方面,中国皇帝像父亲一样关怀子民,比欧洲君主强多了。
在经济方面,中国在重农基础上再发展商业,比起欧洲在重商主义刺激下使得农村凋敝要好。
加上那个时候中国风尚,什么园林楼阁、瓷器漆器,正好风行一时,除了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1748)之外,对于中国是一片称赞。
我写过一本书,叫《想像异域》,说李朝的朝鲜文人想像中国,是文明变成野蛮,不过,在十八世纪的欧洲想像中国,中国却是莺歌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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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看全球背景下大清帝国 由盛到衰的三大原因
不过,把十八世纪的中国放在全球背景下,就看出问题来了,康干盛世不是兴盛时代吗?
是的,虽然它没有像联合王国(指英国——编者注)那样发明出飞梭(约翰·凯伊,1733)和新纺车(哈格里夫,1764),发明出蒸汽机(瓦特,1776),出现了“产业革命”。
但是,它确实使得中国进入一个稳定的秩序,把明朝疆土扩大了一倍,收纳了好些满蒙汉之外的族群,整顿了文化和思想世界。你可以数出好多好多他们的伟大成就,可是遗憾的是,这些伟大成就背后,有着一些阴影或一些病灶,这些阴影或病灶,不仅导致了“衰落”,而且一直延续至今,也许还会影响到今天的“振兴”或“崛起”。
徐中约《中国近代史》曾经把大清帝国“国运逆转,由盛到衰”,归咎于“行政无能”、“腐败普遍”和“财政窘迫”,这当然有一定道理。
但我想和大家讨论的是另外三点:
第一,帝国庞大疆域和复杂族群,造成控制成本过大;
第二,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无法面向世界,愈来愈凝固和僵化;
第三,归根结底,是皇权或国家权力过于集中,封杀了变革的可能性。(五之二)
(转载自“从全球史看近世中国的兴衰”论坛的演讲记录稿,标题及内容经编辑整理)